如果一个精神分析师和来访者约定了时间见面,他按时出了门,不幸遇到了不可抗力——比如,交通事故——没有按时赶到,让来访者在诊室里白白等候了一个时段,精神分析师还会让来访者交钱吗? “不可抗力”的困局 答案似乎很显然:来访者完全不需要为这个时段付费,毕竟他没有得到应得的服务,还浪费了不少时间。他也许还应该获得一点补偿,起码是口头道歉?反正,当我因为不可抗力失约或迟到时,我是要道歉的。 尽管持这一观点的人占绝大多数,仍然有少数精神分析师坚持:可以在设置中规定,来访者需要为这种情况支付费用。这仿佛是说:“反正你要为咨询买单,你就顺便为不可抗力买单吧。”这种主张听起来很混蛋,但也不是毫无道理:来访者用了诊室,这个诊室是有场租的。正常情况下,来访者付咨询费给咨询师,咨询师付场租给诊室。 那么,诊室应该收取场租吗?似乎没理由让它蒙受这个损失。它毕竟在这个时段被使用了。然而,它应该获得的场租收入该从哪里来?不管是来访者付还是咨询师付,付这笔钱其实都很冤枉。在极端的情况下,假设咨询师不挣钱,来访者支付的咨询费全部都用于场租(有一些实习咨询师确实如此),那么咨询师因为不可抗力未能提供服务,还必须倒贴,用来补贴场地和管理成本。这好像也很不合理。 所以我们总会有道理,用来证明“某一方不承担损失是合理的”。对于损失的补偿,我们大致会遵循这样一个逻辑:谁有责任,谁买单。这里的“有责任”,直观来说,就是犯了错的那一方。两人打架,往往是谁先动手谁挨批;汽车追尾,就让后面那辆车赔偿;两口子闹离婚,一方出轨,另一方就大占上风。——这都是找得出责任人的例子。但是一说到不可抗力,这办法就不好使了。不可抗力的意思就是:谁都没有责任。这个损失是天灾,是意外,是命。 “我什么都没做错,凭什么让我承担损失?” 上面这句话听起来虽然合情合理,但是如果双方或多方都没错,就很麻烦。韩国闹MERS病毒,订了自由行的游客不敢去了。是游客的错吗?显然不是。但是游客已经交了钱,这钱还能不能退?我的一个朋友,最近就在为这件事闹心。他想退团,但是算违约。平台的理由也很充足:机票和酒店的成本我们都已经付过了,你退了,就要由我们承担损失。可我们也没做错什么啊? 契约的建立可以提前规避这种冲突,但仍然还有照顾不到的灰色地带。到目前为止,这次疫情还没有达到官方禁止出入境的级别,也就没有在法律上形成真正的“不可抗力”。所以按合同来说,我这位朋友算是自行违约,损失该自己承担。但是话虽这么说,同样的情况,也有其它平台全额退费。这种不平等的待遇,让他尤其闷闷不乐:“这种天灾谁能想到?他们倒打着旱涝保收的算盘。” 不同的平台可以有不同的做法,这都无可指摘。在我这朋友看来,他是弱势群体,而平台家大业大,出了事理应有所担当。但话分两头说,如果客人一窝蜂地退钱,只怕一般平台也承受不起。我查了一下,损失最惨重的一家出境旅游平台在承诺了全额退费之后,退款额保守估计在千万以上。换到精神分析师的例子上,恐怕就该破产了。他们也没有责任,凭什么要花这么大的代价来买单呢? 其实,“谁有责任,谁买单”这种观念不过是一句美好的祝福,隐含的实质是“我没犯错,就无须承受损失”。这句话听上去可靠,却是彻头彻尾的梦幻泡影,没有丝毫依据。没犯错,就真的不必承担损失么?那么沉船算怎么回事?地震算怎么回事?火灾算怎么回事?航班延误算怎么回事?无辜的受害者压根一点错也没犯,就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乱七八糟的不可抗力中,搭时间,搭钱,有时连命也搭进去,这种混蛋事每时每刻都在我们身边发生。 失落的控制感 遇到不可抗力造成的损失,我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寻找责任人:“他妈的,这事该怪谁?”亲近的人会有不合情理的内疚,生拉硬拽也非要把悲剧跟自己扯上点关系。沉船事故后,遇难者家属哭诉:“当初我要是劝爸妈不要参加这个团,就不会出事了!”平心而论,这想法一点没有道理。 但是这么想的背后,实际上是为了重新找回控制感:“一定是有人犯了错!怎么可能没人犯错呢?”换句话说:“只要不犯错,世界就还是可控的。”有了控制,才能重新塑造安全感:“世界是可控的,我才可以跟它相安无事。”所以,我们要想让生活变得平稳一些,就需要替罪羊:“不是世界不可控,而是有人没做好。”像我那位朋友,满心欢喜盼着去韩国,现在一盆冷水浇下来,拒不退款的平台就变成了替罪羊。 然而,这样的教训也自有其价值。就像那些严厉的,少数派的精神分析师,用“只要是不可抗力就该你来买单”的设置,传递了一个态度:世界就是这样一个蛮不讲理的臭流氓。你分明一点没做错,但是啪!事情就撞上门来了。你无力抵抗,防不胜防,有道理也没处讲,这时就只好表达无奈的愤怒: 滚你大爷的,这蛮不讲理的世界!滚你大爷的,蛮不讲理的MERS!还有这蛮不讲理的沉船和漫天灾难!我带着老婆出了城,吃着火锅唱着歌…… 骂归骂,最后还是得掏钱买单——就是这么无奈。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不可抗力让我们正视人类的脆弱。而脆弱催生出另一种坚强。 在这种时刻,人类最大的法宝就是联结。“没有人是一座孤岛”。聚到一起,让苦痛者略觉安慰,让绝望者不至于孤立无援。而我们施以援手的方式,常常是:“来,我知道这世界很操蛋,我愿意替你分担一部分的损失。” 不应把这看作一种责任,或是契约限定的义务,而是作为人类的一份子,在面对不可抗力时最本能的善意和共鸣。对精神分析师的那个问题,我现在的回答仍然是:我不需要来访者付费。即使是来访者一方因为不可抗力而临时失约,我也不需要他付费——我这么做,传递的信息并非“承担这部分损失是我的义务”,而是“我自愿承担这部分损失”,由此为咨询关系注入了一分弹性。 不可抗力无可抵御,就只能靠弹性稍加化解。比如我经历过多次航班延误,几乎每次都是冷冰冰的机内广播,只有一次,有一位空姐面红耳赤地向乘客鞠躬。机舱里沸反盈天的怨言就立刻开始降温。我们何尝不知道,延误并非她的错呢? 我们只是希望多一个人站在我们这边,而不仅仅作不可抗力的代言。 人与人的联结织成线,再编成网,最终构筑成一层有弹性的屏障。共同参与到屏障中的,有旅游平台的上千万退款,有灾害后举国募捐的善款,有湖北监利不收外地人钱的民间约定,有空姐一低头的歉意,甚至有我买完煎饼发现钱包不见时,摊主满不在乎的一句“拿着吃”。 我们无法控制不可抗力,但我们多少还可以控制自己。这正是人性中最可贵的一面。面对不可抗力,没有人有责任,这只能称为“正确”。然而无数个没错的人站到一起,默契地相互支持和分担,这就足以称为“高尚”。是人性在不可抗力之下,明知不可抗的对抗。 |